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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企承建尼泊爾機場背後:債務、霸王條款和地緣政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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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的一個悶熱的上午,尼泊爾第二大城市博克拉的機場迎來一架中國四川航空的航班,令這座新建的航站樓熱鬧了起來。 作為機場落成六個月來的首個國際航班,這架空巴A319飛機接受了水門禮。許多人在到達大廳迎接乘客,手上拿著「熱烈歡迎」他們來到「珠穆朗瑪之地」的標語。 此次處女航搭載的是前來參加一場親善龍舟賽的運動員和中國官員。包機費用由北京承擔。機場的方方面面幾乎都依靠中國的支持,就連首批來客都是如此。 歡慶場面的背後是令人不安的現實:這座昂貴的機場大部分由中國公司建設,由北京出資,它是中國的一場外交勝利,也讓其國有企業大發其財。對尼泊爾來說,它已經是一個沉重的經濟負擔,讓這個國家在未來數年都背著中國貸款機構的債務。 尼泊爾自上世紀70年代末以來一直想在博克拉建造一座國際機場,希望藉此讓這座城市一舉成為全球旅遊目的地。然而項目拖延了幾十年,深陷於政治動盪、官僚作風和資金困境中,直到中國開始介入。 中國試圖取代美國霸權,建立自己的勢力範圍,而這座機場就是實現這一宏大抱負的其中一步。對中國來說,尼泊爾的地緣政治吸引力在發展中國家中無出其右,它是位於中國以南的鄰國,與印度有緊密的關係,而後者是中國在該地區的一個正在崛起的對手。 機場建成後,北京開始稱它是習近平主席的標誌性基建倡議「一帶一路」的一部分(該倡議已經在全世界發放了大約1萬億美元的貸款和撥款)。尼泊爾悄悄否認了這個說法,但這座機場還是捲入了中國和印度之間的一場外交拉鋸戰。 包括尼泊爾在內的數十個國家本週齊聚北京,參加該倡議的十週年慶典,與此同時,中國的海外開發項目正因造價高昂、質量低劣,借款國因這些工程項目身背重債而招致批評。博克拉機場突顯了各國引入不惜一切代價進行基建的中國模式帶來的隱憂,這種模式將資金轉移到中國企業手中,往往犧牲了發展中國家的利益。 在尼泊爾,大型國有企業中國機械工業集團下屬的中工國際公司從中國進口建築材料和土木機械。用中國設計方案建造的機場大量使用中國製造的安全和工業技術。中國駐尼泊爾大使陳松說機場「體現了中國工程的質量」。 然而在採訪六名參與了機場建設的人士以及查閱數千頁文件後,紐約時報的調查顯示,中工國際屢次通過霸王條款實現利潤最大化,保護自己的利益,並去除了尼泊爾對其工作的監督。 這讓尼泊爾以一個過高的價格修建了一座國際機場,因此背上債務,而乘客數量的不足讓他們無法償還中國的貸款。 接受一筆20年期的貸款 座落在喜馬拉雅山腳下的博克拉是一個風景如畫的目的地,憑藉自然風光吸引遊客。在天氣晴朗的日子裡,從這座城市可以看到世界最高的10座山峰中的三座,因此成為安納布爾納山徒步游的一個樞紐。 2011年,中國正式同意出藉機場建設資金的一年前,尼泊爾財政部長簽署了一份支持中工國際方案的諒解備忘錄,當時還沒有開展任何招標活動。 中國的貸款協議要求只能由中國企業參與競標。中工國際以3.05億美元中標,是尼泊爾估算造價的近兩倍,這讓一些尼泊爾政治人物頗為憤怒,稱這是個不合理的價格,招標存在黑箱操作。中工國際隨即將價格降低了約30%,即2.16億美元。 中國和尼泊爾在2016年簽署了一份20年的協議;其中四分之一的資金將是免息貸款。其餘的資金由尼泊爾以2%的利息向中國進出口銀行借貸,這是一家國有貸款機構,向北京的海外開發項目提供融資。尼泊爾同意從2026年開始償還貸款。 貸款協議簽訂一年後開始施工。 2018年,穆拉里·高塔姆成了第一批被尼泊爾民航局請來幫助監督中國承包商的工程師和外部顧問之一。在那之前十年的大部分時間裡,他一直在沙烏地阿拉伯和卡達等地工作,他曾為2022年卡達世界盃足球場建設項目擔任工程師。 高塔姆是一個外向隨和的人,他說受聘為機場工作很有意義,因為那是他祖國的一個大項目,而且是在他曾經讀高中的城市。 他開始工作後不久馬上就注意到了危險信號。他說,尼泊爾的航空機構本該有國內和國際專家組成的顧問團隊,這對一個規模如此之大的項目至關重要。但關鍵職位空著,其他職位雇的主要是從大學畢業不久、幾乎沒有經驗的人。 文件顯示,最初的建設預算曾預留了280萬美元,用於尼泊爾聘請顧問,以確保中工國際遵守國際建築標準。隨著項目的開工,中工國際和尼泊爾將這筆預算挪作他用,只留下1萬美元。 高塔姆說,中工國際在顧問到位之前就已開工,而且已經完成的工作都不符合國際標準。中工國際當時已完成了2500米跑道的填土工作,但公司沒有測試過土壤密度的文件記錄。高塔姆說,尼泊爾方面無人「知道跑道的地基是怎麼建的」。如果土壤密度不合適的話,跑道在未來可能會變得凸凹不平或布滿了裂縫和坑窪。 還存在其他問題,他說。中工國際設計機場排水系統時沒有考慮博克拉地區的歷史降雨數據,以及施工現場附近的傾斜地形,沒有按照國際建築標準去做。不考慮這些的話,高塔姆說,機場在大雨期間就有被水淹沒的危險。沒有確保中國製造的建築材料的質量的文件,也沒有提供建築部件的中國供應商的信息,他說,這不符合中工國際與尼泊爾簽訂的合同中的規定。 高塔姆說,他曾向中工國際施壓,要求提供更多的信息或文件。但中工集團避開了他們這些顧問,而是直接與航空機構的官員們打交道,而這些官員們不願與公司對著乾,也幾乎沒有施工經驗,他說。2018年11月,中工國際向尼泊爾機構發了一封唐突的短訊函,警告說,由於尼泊爾顧問們「不必要的修改」,項目的完工將被推遲。 當月,高塔姆在擔任了一年的顧問後沮喪地辭職。他說,在他的經驗中,承包商為了利潤最大化而偷工減料的情況並不罕見,但尼泊爾方面對承包商「根本沒有監督」令他震驚。他說,結果是,承包商得以將項目造價抬高到據他估計是市場價格的兩倍,但「質量卻打了折扣」。 航空管理局的工程師凱瑞希納·鮑德爾說,該機構與中工國際一直保持著「令人滿意」的工作關係,管理局的工作人員和外部顧問都提供了監督。他說,偶爾有過語言上和設計標準上的誤解,而且他承認中工國際「從未改變過它的態度」。 中工國際通過排除監督從這個項目中榨出了更多的錢。為項目提供貸款的中國進出口銀行曾指定諮詢公司中國中元國際工程有限公司來跟蹤施工質量、施工安全和施工進度,同時確保尼泊爾官員對中工國際的工作感到滿意。 這家諮詢公司和中工國際都是國機集團的子公司,機械行業巨頭國機集團是世界500強。潛在的利益衝突在2019年變得更加明顯,中工國際在那年收購了中國中元,將其從姊妹公司變成了直屬子公司。尼泊爾支付給中國中元的費用來自該國從中國進出口銀行的貸款。 中國中元負責這個項目的副組長傑基·趙(音)說,他的中國老闆叫他不要過於密切地審查中工國際的工作。 「他們說,我們的工作只是確保這個項目造出了一個機場,而不是雞場,」他說。 趙先生說,中國中元向中國進出口銀行提供了公司為博克拉項目工作的人的虛假簡歷。趙先生的妻子王慧(音)也是中國中元的僱員,她是公司的會計師,她說有人用假證書偽造了她的學歷。她大學畢業證書的複印件被塗改過,上面顯示她的專業是財務管理,但實際上她是從中文系畢業的。 2022年8月,中國中元解僱了趙先生和王女士,因為他們未按照指示回國。他們說,因為他們投訴了約1.1萬美元的未付費用後,公司對他們進行了報復。 記者給中工國際和中國中元發去多封電子郵件和短訊,請它們置評在博克拉機場的工作,這兩家公司均未回覆。 一場涉及「大經理」的致命車禍 2022年底,隨著項目即將竣工,中工國際的項目現場經理朱占峰頗為得意。他在接受採訪時說,博克拉將擁有「採用中國標準」的「尼泊爾第一個現代化機場」。 朱占峰沒提的是,他三年前曾因夜裡酒駕在博克拉撞死了一名行人。據警方的報告,現場一名警官曾懷疑,2019年7月2日晚上11點左右,朱占峰在將走在人行橫道上的德為·庫馬爾·塔芒撞倒時處於醉酒狀態,朱占峰當時駕駛著一輛豐田Hilux皮卡車。屍檢顯示,塔芒因「腹部受到鈍傷」當場死亡。 據死者的兄弟納賓·塔芒說,事故發生後不久,中工國際找到塔芒的家人,提出付給他們100萬尼泊爾盧比(約合7500美元)的賠償。家人拒絕後,一名中工國際員工告訴塔芒家人,「人已經死了」,「最好還是了結了吧」。 後來,中工國際提出付給他們加倍的賠償,並給塔芒家人留下在新機場內開咖啡店的空間。這家人住在鄉村的一個小破屋裡,他們接受了建議。中工國際說,朱占峰從監獄出來後才會給塔芒家人付錢。 「致死人命是重罪,」納賓·塔芒說。「他們把這當作了一筆小交易。」 法庭文件顯示,案件開庭審理時,朱占峰的律師辯稱,塔芒當時喝了酒,而且是他「自己撞到車上的,而不是車撞倒了死者」。朱占峰的律師還說,塔芒的家人「已經拿到了葬禮費」。朱占峰說,他在那天晚上早些時候喝了一瓶啤酒,撞上塔芒時,他在很小心地開車。 朱占峰被判犯有「交通肇事致人死亡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個月,低於該罪的一年最高刑期。服刑50天後他被保釋出獄。他避免了更嚴重的車輛過失殺人罪的指控,這個罪名最高可判處十年有期徒刑。 時報與朱占峰聯繫時,他表示「不方便」討論這件事,並讓時報向中國駐尼泊爾大使館提交所有進一步的詢問,但大使館沒有回覆記者請求置評的電子郵件。 朱占峰對四個月的刑期向博克拉高等法院提出了上訴,法院做出了對他有利的裁決,法院認定酒精或不小心駕駛都不是造成死亡的原因。2021年2月,法院將朱占峰的刑期減至已服刑的時間。 納賓·塔芒說,中工國際和尼泊爾當局都得到了他認為他們想要的東西:機場建設沒有中斷。 「撞死人的司機是一名大經理,負責機場的大部分工作,他們想讓他儘快獲釋,」他說。朱占峰獲釋後,納賓·塔芒打電話詢問咖啡店的事情時,中工國際不再接聽他的電話。 「新篇章」和並不繁忙的機場 2023年1月1日,尼泊爾總理普什帕·卡邁勒·達哈爾正式啟用了該機場。不過,當地當天的頭條新聞是中國駐尼泊爾大使館發推文稱,博克拉機場是「中尼共建『一帶一路』的一張亮麗名片」,儘管機場的建設早於「一帶一路」倡議。 今年6月,中國駐尼泊爾大使陳松稱博克拉機場是「一帶一路」合作的「新篇章」。尼泊爾主要英文報紙《加德滿都郵報》做出了回應,標題是《博克拉新機場遭受損失,中國大使再操地緣政治重拳》。 陳松後來對時報說,中國「不會把(『一帶一路』)的名字強迫於尼泊爾」,「但我們會按照自己的計劃做事」。 對於尼泊爾來說,博克拉機場與「一帶一路」的聯繫充滿危險,因為印度對中國的倡議持懷疑態度,這對一個在吸引國際航班上有困難機場來說是個問題。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印度航空公司有飛往博克拉的計劃。 尼泊爾最大的航空公司佛陀航空表示,已提交了從博克拉到印度北部城市瓦拉納西每週飛行兩個航班的申請,以後還希望增加飛往德拉敦和德里的航班,但印度政府尚未批准這些申請。 中工國際2014年委託進行的一項可行性研究曾預測,博克拉機場能用運行利潤來償還貸款。但這個預測的假設是,該機場從2025年起將有28萬名國際旅客進出。到目前為,還沒有國際航班飛往該機場。 據當地媒體報導,由於機場難以產生償還貸款所需的收入,尼泊爾政府官員已要求中國將貸款轉為贈款。達哈爾今年9月下旬訪問北京時,中尼兩國曾發表聲明稱對博克拉機場的竣工和運營表示「滿意」。中國同意開通更多飛往尼泊爾的航班和航線,包括飛往博克拉機場。 但兩國聲明並未提及任何免除博克拉機場貸款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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